Insomniac

【drarry】When We Were Young

情人节活动文,文名及脑洞来自同名歌曲

清水 HE




亲爱的小天狼星,他写道。

亲爱的小天狼星,他放下笔,凝视着这行字,好像这个词组本身就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亲爱的小天狼星,

这个周一直在下雨,咒语也去不掉那种潮湿阴郁的感觉。

上周日我们终于抓到了斯图尔特,那个嗜血的黑巫师。

雷蒙在昨天下午的抓捕行动中受到了袭击。

雷是我的同事、半个下级,我很喜欢他,他是个乐天派,性格有点像罗恩,但比他更理智。

雷被门廊里的陷阱咬住了,那陷阱迅速溶解了他左腿的全部皮肤和一大半肌肉。

行动前我们检测过那条回廊,我亲自走过,可是它在第二次通过时才会被触发。

送他去斯佩洛医院之后,我把自己锁在厕所单间里站了好一会儿,他的抽泣声似乎还在我脑子里旋转。

其他人一定觉得我对这些场面司空见惯了。

我是这次行动的组长。

我。

这几天我们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我明天我会去探望他。

亲爱的小天狼星,有时候我觉得其他人都在不回头地奔向自己的未来,而我永远留在了十五岁。

 

哈利放下笔,盯着自己被墨水沾染的食指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书房,将编了日期的信送进抽屉里,里面躺着厚厚一摞类似的纸。

他向窗外看了看,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只有橘色的灯光和自己黑色的轮廓浮在虚空中回望他。

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把书房的窗帘拉好,检查窗台上的盆栽植物,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挂到衣橱里,将银壶里的冷咖啡倒掉,用二十分钟冲洗咖啡壶、壶盖、杯子和有花纹的勺子,点了一支烟、吸完。

餐桌上放着今天的预言家日报。早上他曾就着三明治和咖啡粗粗翻过一遍,日日如此,为了确认魔法部和傲罗办公室没有惹上新的麻烦。

他回到厨房坐下,把报纸铺开、摊平,从头开始读。

首版是今年魁地奇比赛的特刊,主编是他的前女友金妮·韦斯莱,金妮现在不跟他见面,也不跟他讲话。他曾经觉得魁地奇是全世界最激动人心的运动,但是他上一次去现场观看似乎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最后几版不起眼的位置有条新闻,被迷情剂乐队欧洲巡演的巨幅照片挤成窄窄一条。

报道说德拉科·马尔福和妻子阿斯托利亚·马尔福将在友好协商后结束十五年的婚姻关系。

他发了一会儿呆,他觉得刚才还有什么要写下来的事,他想不起来是什么。

他将这条新闻从头读到尾,然后又从头读到尾。

马尔福、德拉科·马尔福、婚姻、和平、财产、食死徒、传闻、不友好、拒绝回答。

他吮吸着每一个单词,每一个词听起来都那么遥远。

马尔福的生活离他那么远,该死的马尔福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哈利又点了一支烟,打开广播听了一段天气预报、又听了一段旅游广告,然后把广播关上。

旁边的壁架上摆着几张罗恩和赫敏婚礼上的照片,罗恩和赫敏是他最好的朋友,几乎也是唯一的,穿着礼服的新郎新娘在相框里张大嘴巴夸张笑着,那时候战争刚结束,每个人都得了一种莫名其妙就会发笑的毛病。

他小心地把那条新闻裁下来,夹进一个本子里。

 

 

不到七点哈利就醒了,夜里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中的他在一片深埋于地下的迷宫中不停奔逃,睁眼时他的心脏还在剧烈跳动着。

房间里很暗,在爬起来之前哈利又躺了一会儿,思考那绵延不绝的地道和幽幽燃烧的火把有什么含义。

清晨冷冷的空气中混合着炸薯条的热油香气,这是他第二次来斯佩洛,上一次是以急诊病人的身份。

斯佩洛医院成立于一九九六年,以专精魔咒伤害领域的研究和治疗而闻名,创始人斯佩洛小姐是位哑炮。战争期间欧洲各地出现了很多类似的私人救助机构。

因为工作特点,哈利的同事们大半都是斯佩洛的常客,而他自从知道斯佩洛战后的主要赞助者是马尔福家族之后就坚定地选择了圣芒戈。

哈利来得很早,医院里没什么人,一个满脸菜色的男巫坐在咨询台前,脸上带着清晨特有的死气沉沉。哈利在一楼坐着,长椅很冷,直到维奥拉蹬蹬瞪从楼上跑下来。维奥拉是雷蒙的女朋友,美国人。

“见到你真好。” 维奥拉一边说话一边吸着鼻子,眼角和鼻头通红,“你先上去吧,我得去找点吃的,三楼右转,希尔达病房……”她又开始哭了。

没有别的选择,哈利拥抱了维奥拉。

懊悔的感觉和湿漉漉的眼泪一起沾在他的脸颊上。

弗雷德的葬礼结束之后,他透过窗子看到韦斯莱先生和乔治肩并肩坐在一截树桩上,两个人紧紧挨着,那时他也曾感受过这种懊悔的感觉。

事实上,这感觉一直紧跟着哈利,就像一个摆错位置的齿轮、粘稠的液体、一个及其微小但又非常关键的错误,有时候哈利觉得许多经历过战争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懊悔让一切事情都变得异常困难。

病房里弥漫着淡淡的腥味,雷蒙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看起来和在办公室午睡时别无二致,病房的被子盖住了一切不体面的部分,有人细心地擦掉了他的头、脸和胳膊上每一处干掉的血渍。

哈利站在床头打量着他的下属,吃惊地意识到他如此年轻。

等待维奥拉回来的时候哈利退出房间悄悄踱到两侧的病房望了望,左边病房拉着窗帘,近门处挂着鹦鹉架,上面站着一只大鹦鹉。右边的病房里没有人在走动,病床上的被子隆起一块,一动不动。

维奥拉带了面包和咖啡回来,甜腻的奶酪味在房间里散开。她语速飞快地对哈利说话,仿佛忍受不了病房里的寂静。

“我们前几天刚吵了一架因为——”维奥拉低头心不在焉地撕着面包,瓮声瓮气的,“——我想让他和我一起回洛杉矶一趟,而他不肯请假。”

也许是哈利的错觉,也许她的声音里并没有带着淡淡的指责意味。

“昨晚治疗师在这里,我站在外面,想着如果他受了更严重的伤,如果我从此再也看不到他了……哦,他醒后我会告诉他我愿意一辈子住在伦敦。”

 

走廊上的宣传栏里贴着一排科普画,用彩色线条画出病变、肿块和溃烂的伤口,轻飘飘的,看起来一点都不痛,每个病人都无忧无虑地微笑着。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只有奥古斯丁一个人在。

奥古斯丁正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转来转去,看到他后立刻弹了起来、身姿活像头猎豹,笑容满面。

第一天起哈利就不喜欢他,他说话的方式、他走路和站立的姿态中流露出的不可一世,他对生活中的一切都确定无疑。

他清楚奥古斯丁同样如此,他们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都对彼此感到厌恶。

“斯图尔特的审判已经结束了,从安娜那拿来的记录,想着也许你要看。”奥古斯丁嗓音干脆而爽快,带着浓浓的商人意味。奥古斯丁将小瓶子和卷起来的羊皮纸递过来,顿了一下,以一种刻意的亲昵拍了拍他的肩膀,“听说雷蒙出事了,我真遗憾。”

“谢谢,”哈利后退一步,假装对庭审记录产生了异常浓厚的兴趣。

奥古斯丁身上的某些特质让他想起伏地魔,比如过分有力的手掌、鲜红的嘴唇、活泛的黑眼珠和带着威胁感的亲切礼貌。

韦斯莱先生曾是怎么说的,世界上可不是只有好人和食死徒。

冰冷的小瓶子被他攥在手心里,银白色的物质安静旋转。

 

“那么,正如每个人所看到的——”女部长站在审判席上,银色徽章在她胸前闪着微弱的光。

斯图尔特轻笑了一声,部长不为所动。

“——有罪。”

毫无喜悦之情的掌声响起,黑巫师向四面鞠躬,“公正无私,我的女士。”

他姿态优雅地将双手伸给摄魂怪,“我必须为刚才的失礼道歉,我只是想起了亲爱的小达芙妮,我劝她劝得口干舌燥,我说他们永远不会相信你的,他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一瞬间斯图尔特的黄眼睛竟然对上了哈利的。

“亲爱的达芙妮,愿她安息”,他叹息着,任由摄魂怪一边一个抓住他的手臂,君王般走了出去。

眼前的长椅和火把渐渐消散,哈利觉得自己的胃部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哈利?你还好吗?”随着轻微的爆炸声,克莱尔出现在办公室中央,手里拎着一只血肉模糊的动物尸体。她的金发剪得短短的,别在耳后。

克莱尔皱着眉头将手中那团尸体小心地放进证物盒里。“我也去看他了,别担心,虽然看着恶心,但是不算棘手。”

哈利站起来走出了办公室。

他急匆匆地走过一条走廊又一条走廊,冲进三楼的盥洗室,把马桶盖放下来坐在上面。

哈利闭上眼,将额头抵在门板上。

达芙妮,达芙妮。

他的指尖发麻。

 

他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克莱尔正一手叉着腰给绿萝浇水,“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我刚刚去吐了一场,”他镇定自若地说,“感冒药水的副作用。你去哪了?”

“古灵阁,可是人太多,我就回来了。”

“人很多吗?”

“马尔福在那,还有他太太,所以——”克莱尔歪头做了个“你懂”的手势“——一大批苍蝇围着古灵阁嗡嗡地飞。”

“是吗,我看到了他们离婚的消息,马尔福现在什么样。”他口气随意地问,假装自己心不在焉。

“怎么说呢,”克莱尔咂着舌头,“看起来像个挺开朗的好人似的。”

 

 

达芙妮·格林格拉斯,或者达芙妮·托波尔。达芙妮也曾站在和斯图尔特同样的位置,罪名是折磨和杀害麻瓜,昔日的好友供出了她的名字。

那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很久,她和家族中的所有人都断绝来往,嫁给了一个中学老师,住在爱丁堡,没有孩子。

她拒绝所有指控。

她直直地站着,雪白的下巴尖削,黑眼睛不动声色。

“你们都让我恶心。”

她被判有罪,但是没人找到她的魔杖在哪。两年后她在阿兹卡班去世了。

达芙妮被捕后哈利曾去看过她的麻瓜丈夫,作为一名带着任务的傲罗。

“我努力过好每一天,”男人平缓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意味,“这样她回来的时候我就不会太狼狈。”

“她会回来的。”哈利掏出魔杖的时候他的脸上有一丝惊讶,但是没有更多动作,是那种学者对未知事物安静的尊重。

一忘皆空。

 

哈利爬下床,从吧台下的柜子里翻出一瓶还没开封的无梦魔药喝下去。

其实并不是特别悲伤,也很久没有真正愤怒过了,只有温吞的窒息感。

他突然想起了马尔福,他试图凭借克莱尔的话勾勒出一个现在的马尔福。他想不出。

 

 

星期四下午的斯佩洛拥挤得像开学前的对角巷。哈利修改了自己的外貌,混在人群里,难得感受到穿着隐形衣一样的自在。

雷蒙不在房间,只有维奥拉一个人站在窗边的小台子上切苹果,她自言自语着,严厉地摇着头,把青苹果仔细切成一牙一牙。

哈利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决定四处走走。

到处都是人,窜入鼻腔的气味在洁净与腐烂间摇摆,没有人认出他,他也不认识任何人。

 

然后他看到了马尔福。

德拉科·马尔福,站在斯佩洛小姐神情严肃的画像下方,双手插在口袋里,下巴刮得异常干净。

他看上去有点疲惫,但是精神很好,甚至还有点愉快。画像旁边挂着广告牌,上面滚动播放着龙痘的预防措施和粉刺清的广告,一个小男孩趴在窗台上放声大哭。

哈利是从背影认出他的,他非常确定,同时又惊讶地发现德拉科没有穿斗篷,反而穿着麻瓜式的长裤和大衣。

他面对着哈利见过的那只鹦鹉,那意思是,看上去他们在谈话。

德拉科看起来很正常。就像你每天在对角巷,在列车上,在公共厕所会遇到的人。

鹦鹉抖了抖翅膀飞走了,德拉科抬起头,或许是感受到有人在看他,他的目光在人群上方搜寻,碰到了哈利的目光。

德拉科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就好像他仍在全神贯注想着刚才的谈话,只是目光随意地落在一个地方。

在公园带着宠物狗散步的人,坐在长椅上舔冰淇淋的人,清晨走路去买一个牛角面包的人。

不比其他人更幸福的人,不比其他人更不幸的人

 

“波特。”德拉科用口型对他说。

 

哈利走过去。他觉得自己在不断向前倒下,倒下,倒下。

 

“你在跟它聊天?”

“盖文,它叫盖文。”德拉科认真地看着他,仿佛在对自己说,原来你现在是这样的。

“朋友?”

“义工,某种程度上,”德拉科心不在焉地说,那种愉悦的神情似乎从见到哈利后就消失了,“我经常过来。”

“难以置信,那对你有什么好处。”

“也许你也应该去和他们聊聊。”德拉科答非所问地说。

“我几乎每天下午都在这,你肯定不怎么来斯佩洛。”德拉科无所谓地笑了笑,“我能理解为什么。”

 

德拉科把临近病房里住着的病人一一介绍给他,右边病房躺着的是尤西娅,尤西娅是那种将人类美好躯体与优雅头脑所带来的人性尊严统统摧毁给你看的病人。

她的皮肤薄得像纸,从手臂侧面就能感知脉搏的跳动。她不分昼夜地躺在那里,从来没有真正睡着,也从来没有真正醒着。

左边是爱德华,盖文的主人,在这里住了很久,除了大脑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地方还活着,他养了那只鹦鹉当他的眼睛和舌头。

德拉科在说话的间隙一直在看他,哈利分辨不出那是期待还是厌恶。

德拉科的语气很平淡,但是并不消沉,只是坦诚得令人吃惊。

德拉科下颌依然瘦削,带着轻微的黑眼圈。

他不是哈利记忆里那个飞扬跋扈的小坏蛋,也不是战后那个阴郁沉默的年轻人,像是被彻底打碎之后重新塑起来的。

哈利突然理解了克莱尔。

哈利的头很痛,大脑中央有一根血管在不停地跳,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让他大惑不解。

有一只飞蛾静静立在窗户上,花纹和墙一模一样。

“因为愧疚吗。”他打断了德拉科,后者正在温柔地和一个认为自己是蝙蝠,坚决把自己倒挂在窗帘杆上的小姑娘打招呼。

“不,只是我喜欢。”德拉科向哈利靠了靠,给背后的手推车让位置,他皱起眉头看着哈利,好像刚刚才发现他在这似的,过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生活没那么糟,波特。”

多不可思议啊,德拉科·马尔福在对他说这句话。

 

 

今天的天气美好得不怀好意,克莱尔把她的毛狮犬卡尔带来上班,小家伙蜷在克莱尔扔给它的垫子上,神情忧郁。

哈利从起床开始就觉得左臂沉重无力。新一批毕业生的傲罗申请和成绩单刚刚降落在桌上,每一张看上去都充满了生命的热情,对自己的人生无比确定。

哈利从抽屉里找到一包黄油饼干,他拆了一片蹲下来递给卡尔,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他还蹲在地上,袍子上蹭了灰。

 

“他们让我来找您谈谈,波特先生。”

阿斯托里亚·格林格拉斯站在门口注视着他。

 

阿斯托利亚是那种人,五官端正、轮廓柔和,嘴唇和头发的颜色一样浅,眼睛是谦和的橄榄色。每个人即使只和她呆在一起很短的时间,都会感觉到自己能够变得更温柔。

 

她在他对面坐下,柔和的香气在办公室里晕开。她将手里的东西递过来,是一份离境申请书。

“我恐怕这里需要您的签字。”

低头翻看文件的间隙,哈利感觉到阿斯托利亚恬静却执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像能直接看穿他的内脏和脊骨。

“那么,你将要在大陆呆很长的一段时间?”

“是的,我暂时住在比利时,但也许会去许多其他国家看看。”

“我听说比利时是个很美的国家。”

“它的确是。”

沉默。

“我想没有什么问题。”哈利迅速签上自己的名字,将文件递还。

虽然阿斯托利亚看起来并不憔悴,但是哈利心中还是泛起一丝怜悯的情感。

阿斯托利亚接过表格放进手袋里,给了他一个仅由眼神组成的微笑。

她的肩膀动了一下,仿佛在思考什么。

“谢谢您的关心,您真是位绅士,波特先生。”

哈利吃了一惊,那种内脏被注视的感觉再次回到身上。

“你是读心者?”

“不,不是。”她低头,将两手交叠放在膝上,“我并不能读到别人在想什么。

但是我的确能感受到他们此刻感觉如何。”

哈利下意识将放在桌子上的手缩回来,然后又慢慢放了回去。

“也就是说——我是不是能理解为——你能读到别人的情感。”

阿斯托利亚微微一笑,“在我学会保持沉默之前,您一定能想象我是家族里最不受喜爱的孩子。”

“如果我是你,不会把这样的秘密随意告诉像我这样的人的。”

奥古斯丁还没有回来,走廊里有高跟鞋的声音逐渐靠近又远去,哈利桌上的窥镜在两人之间平缓地转动着。

“我读到巨大的痛苦,波特先生。”她安静地说。

哈利盯着她蔷薇色的嘴唇,好像五脏六腑突然缩成了一团。

 

“你的姐姐,达芙妮,”他慢慢地说,“这是非官方的询问,你完全可以不回答,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阿斯托利亚惊讶地皱起眉头,她抬起头认真地盯着哈利,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口。

虽然阿斯托利亚年龄比他小,可是她的神态里有一种母亲似的威严。

“没有人能保证每个人都得到幸福,波特先生。”

她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一些,“我从来没有为达芙妮的命运感到不公。”

哈利靠在椅背上,不堪重负又如释重负。他的心脏跳得很快,他好像在刚才的十分钟里忘记了呼吸。

 

“等一下,格林格拉斯小姐,最后一个问题。”

阿斯托利亚立在门边,手搭在把手上,柔软的大衣裹住肩膀。

“希望你原谅我的唐突,你们为什么离婚了?”

“您为什么不亲自去问问他呢。”阿斯托利亚对他温柔笑了一下。

 

 

亲爱的小天狼星,

二月里我总是腿疼,每到这种时候我总会想起过去的事情,想起佩妮姨妈家绝对不允许任何泥渍存在的前厅、你在山洞中东躲西藏的日子、还有格兰芬多休息室永远燃着的壁炉。

最近有件事情一直很困扰我,你听说过时隔多年的旧伤口还会痛吗,是它重新裂开了,还是它从来没有愈合过呢。

别担心,我并不是在说那道伤疤。

今天晚上我去了赫敏家,还见到了罗丝和雨果,罗恩去利物浦拜访新的供应商了,我们和孩子们一起吃了晚餐。

在赫敏面前,我继续对我每天的工作与生活进行一番中性的评论。我可以告诉她我和奥古斯丁的矛盾,告诉她斯图尔特的遗言,告诉她我对阿斯托利亚的新认识,再对生活中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发发牢骚,但我无法将我内心深处黑洞般的感觉告诉她。

并不是针对任何人,只是这个十字架必须由我自己背负。

亲爱的小天狼星,最近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我试着读书,巫师的也有、麻瓜的也有。前几天我读到一位挪威作家写的文章,他的书里写着这样的句子:堕入爱河的人就像拿着定时炸弹满世界跑的无政府主义者。

 

他从三年级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

不,不是指那道有名的伤疤,是另加隐秘的与众不同。

达利的哥们儿里有个“牛仔男孩”,比同龄人高,神情也显得成熟,总是穿件松垮的白背心、下摆随便扎在牛仔裤里,胳膊上的肌肉随着动作一鼓一鼓。

哈利从没和他说过话,也从来不想说,但是每次撞见他们在小惠金区闲逛他都会盯着那个男孩看。

全魔法界都以为他是骗子的那个暑假,他几乎一整天都待在外面,汗流浃背,顺着路走来走去,从垃圾箱里捡报纸。有一次他发现了一本旧杂志,封面上的男人双手富有意味地搭在胯部,除了一条皮带之外一丝不挂。他躲在花架的阴影里用身体挡住杂志悄悄翻开,看了几页太阳穴的血管就开始突突直跳。

他把那份杂志塞在裤腰里,用宽大的上衣挡住,偷偷带回了阁楼。

回到学校后,他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处处跟他对着干的死对头个子窜得比麦格教授还要高,苍白的下巴上生出了细软的绒须。

马尔福看着他的眼神让他毛骨悚然。

 

再然后事情突然变得疯狂,就像漫长雪道上埋伏着一块结冰的石头,他至今都能回忆起踏上的一瞬间被猛地从原本的轨道甩出去的心脏震颤。

乌姆里奇给了他在霍格沃茨最不愉快的一年,全魔法界都知道伏地魔回来了,卢修斯·马尔福进了阿兹卡班。

他失去了从小长大的住所,他失去了小天狼星,他失去了海德薇,他失去了邓布利多。

他是年纪最小的勇士,他是哗众取宠的男孩,他是厚颜无耻的骗子,他是悲壮的独行者,他是救世主。

他的血液再也达不到沸腾的温度。

然后战争结束了,回头看看仿佛平静大海上偶尔掀起的小波澜。

战争这事多可怕啊,就像参战前的那个人死掉了一样。

 

 

其实还漏掉了一部分,那个摆错了位置的齿轮。

 

六年级的时候他们在盥洗室里打了一架,他和马尔福。哈利对学校生活不记得多少了,但是他还记得这个。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抢走了马尔福的魔杖,地板上每个缝隙都在向外涌水,他们一起重重摔在地上。他的手被破碎的瓷砖划破了。他爬起来,捏紧魔杖准备迎接马尔福的反击。

但是马尔福没有。

他只是蜷缩着侧躺在地上,左手弯曲着挡在肋骨前面,右手遮住眼睛。

哈利站在旁边,眼镜上溅满水珠,手掌淌着血,一时不知所措。

沉重的呼吸声在墙壁间回荡,然后他意识到德拉科在哭。

他慢慢走向德拉科,在他旁边跪下,两个人都狼狈不堪地发着抖。

“我不会再跟你打了。”

他差点不认识那是自己的声音,“我可以帮你保守秘密,但是别想着耍花招,否则我就告诉全霍格沃茨。”

走廊里空无一人,破裂的水管终于停止了向外喷水,碎了一半的镜子中折射出无数个小小的他。

德拉科把手放下来,喘着气,他的脸上全是水,金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德拉科向他靠近,像要揍他又像想把他拉进怀里。

然后一个吻落在他脸侧。          

湿透的衣服又冰又滑,德拉科的体温透过冰冷的布料渗到他的皮肤上,许多年以后每次想到德拉科的时候他依然能回忆起这种感觉,又冰冷又滚烫。

他离得太近了,哈利第一次发现他的眼角有道不起眼的红色伤痕。

马尔福直直盯着他的眼睛看,脸上浮现痛苦到难以承受的表情。

 

“我也知道你的秘密。”

德拉科在他耳边说,然后推开他跑了出去。

 

哈利翻了个身,把枕头拍松,失眠的后半夜总是很热。

那时候他们多大,十六岁?

那么年轻,心事重重,为了什么事恼怒或者疲惫、欣喜若狂或者心烦意乱。

一切事情都很重要,都比喜欢重要。

 

 

星期五哈利用麻瓜的方式回家,步行和地铁,太阳很好,天气出人意料地暖和,街道上回荡着叮叮当当的铃铛声。

晚饭是涂了蛋黄酱的白面包和番茄,饭后他开了一罐啤酒,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给植物浇水,拨开蓬乱的叶子,把枯萎的叶片掐掉。

一只陌生的猫头鹰落在窗台上,嘴里叼着一张小纸条。

“我没有带魔杖。”

他把窗户推得更开,马尔福正站在门外。

 

 

只是多了一个人,但是整间屋子一下子显得满满当当。

“你来干什么。”

德拉科没有说话,他站在玄关慢慢地打量着整个房间,以一个外人的目光来打量,哈利第一次意识到这房间如此杂乱,地板上落了泥,麦片盒翻倒了,撒出来的几片沾了水、黏糊糊的,他的鞋东倒西歪地摊在门口。

下一秒德拉科开口,语调轻快地说:“你住的地方可真难找。”

“请你帮一个小忙,”他的手伸进外套拿出一张照片,“爱德华,我对他说我认识你,他高兴得很,请求我替他要一张你的签名。”

哈利站在那,觉得自己要一个小时消化这件事。

 

“他可以在我下次去的时候自己问我啊。”

“嗯……”德拉科动了动脖子,“他是这么建议的,但是我想你撞见我之后说不定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去斯佩洛了,是不是。”

“嗨,”他朝着哈利摊开手,“我也觉得这气氛挺尴尬的,所以能先让我进去吗。”

哈利转身走向桌子,“坐吧。”

 

餐桌上放着烟丝和卷烟纸,德拉科给自己卷了一支,又给哈利卷了一支。

“这些事情让你快乐吗?”哈利打量着手里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穿着礼服的年轻人,瘦弱,但是意气风发。这应该是张两个人的合照,但是另一个人已经走出了画面。

“让我觉得我的心还能跳动。我猜你肯定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呆着,”德拉科向着没人的地方吐了一口烟,“从来不对别人提起自己的感受,是不是?”

“要找一个能分享人生经历的人实在很难,”哈利趴在桌子上签好了名,“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穿麻瓜的衣服的。”

“大概就是从你开始喝酒的时候开始吧。”德拉科盯着餐桌上的啤酒罐,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签完了,我会亲自给他的。”哈利把照片放到架子上,“还有什么事吗。”

德拉科在他背后叹了一口气,“真不友好。”

哈利又拿了一罐啤酒,他站在厨房门口,德拉科坐在灯下,像一个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的陌生客人,从旧日噩梦里走出来的幽灵。

德拉科的脸上有一种令人吃惊的年轻神情。

德拉科把餐桌上的照片拿起来看,又放回去,小心摆正,擦掉落在罗恩脸上的一根纤维。

“我也很想看看韦斯莱现在什么样子,他不再当傲罗了,是不是,明智的决定。”

“你可真是变了不少。”

“我很好奇你心中我是什么样子。”

“是个蠢货,自以为是,抱怨全世界对你不公。”

“我的确曾经是,”德拉科心平气和地耸耸肩,“年轻人,充满怨恨,对一切大惊小怪,对痛苦有种天真的迷恋。”

德拉科看了他一会儿,好像在评估他的反应,然后开口,“你倒还是和原来一样,像只惊慌的兔子,困在自己的大脑里。”

哈利突然醒悟了,急剧膨胀的怒气在他胸中翻滚,“是阿斯托利亚告诉你的?是阿斯托利亚让你来的?”

这对夫妻在干什么?高高在上,轮流来教导他人生道理吗?

“她是对我说了,但是——”德拉科看上去吓了一跳,“——哇,人家说愤怒源自被揭穿的真相,是不是。”

哈利紧闭着嘴。

“只是因为我也曾有相似的感受,所以我想——我们真的有很多地方很相似,不是吗。”

“我和阿斯托利亚离婚了,你知道吧。”德拉科没头没脑地加上一句

德拉科依旧穿着麻瓜的衬衣和休闲外套,浅色的,无名指上看不出戴过婚戒的痕迹,注意到哈利的目光,他也张开自己的手看了看。

 “你们为什么离婚了?你和阿斯托利亚?”

“大概可以说因为我们太理解对方了,”德拉科揉了揉鼻子,坐正,“你听说过这种事吗,两个人在一起,每一个都是另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说真的,倒不是说他们在彼此心中有多重要,只是人活着总得要个理由,直到有一天他们两个都找到别的理由了,都能独自走下去了,就没有必要在一起了。”

“没有她很可能——我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德拉科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近似于微笑,“我本想说‘很可能撑不过去’。没有什么撑不过去的,不都还是过去了。”

他握住自己的无名指,“阿斯托利亚,可敬的人,我很感激她。”

“说实话,最初就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怕得要死,怒气冲冲又心惊胆战。”

阿斯托利亚曾对哈利说,她是家族中最不受喜爱的孩子。

“大部分时候我们都只是被自己困住的。”

 

 

只剩一个人的时候哈利坐在沙发上,心脏好像膨胀得很大,在胸腔里咚咚跳着,德拉科离开之后这座房子似乎一下子空旷了十倍。

德拉科临走的时候对他说:“要找到能分享人生经历的人实在很难,是不是。”

带着乞求的语气。

 

 

雷蒙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出院那天下午下了一阵小雨,晚上地面还是湿的,德拉科也在。

那个认为自己是蝙蝠的小姑娘终于愿意在白天走到走廊里活动了一会儿,德拉科说这是巨大的喜讯。

维奥拉穿了条深蓝色的裙子,哈利第一次发现不哭的时候她原来这么美。

“感觉怎么样。”克莱尔穿着亮黄色长袍,喜气洋洋地看着维奥拉和雷蒙。

“稍微有点难受,”雷蒙朝哈利眨眼,“要是能休一周假,我可能就感觉好多了。”

“除非是一周洛杉矶定向假期。”哈利笑着说。

平时雷蒙的房间很热闹,他爱讲笑话,有很多临近的病人过来串门,但是现在一个人都不在。哈利理解为什么,雷蒙有爱人陪着他、雷蒙的伤好得很快、雷蒙只有二十三岁、雷蒙要离开了,这个事实一下将他与他们划在了彼此隔绝的两个世界里。

 

爱德华正坐在窗边,兜帽将脸盖得严严实实,哈利签过名的那张照片被放在床头柜的相框里。看到哈利,那堆皱巴巴的布前后晃动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盖文在房间内飞了一圈,落到德拉科的肩头,晃着脑袋,“见到您真高兴,波特先生。”

尤西娅仍然躺在自己的位置,两只手紧紧攥着被子,缩在身体两侧,皮肤是紫色的,能看到针头突起的形状。

维奥拉好像很喜欢克莱尔,她们凑在一起亲密地嘀嘀咕咕,捏起对方的头发又放下,快速地瞥一眼雷蒙或者哈利或者德拉科,吃吃地笑着。一种近乎心碎的脆弱感突然紧贴上他的皮肤,那是任何有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的人站在病床前时都会感受到的恐惧。我们正和所有人一起迈向死亡。

 

“你有过懊悔的感觉吗。”

德拉科沉默了一会儿,“我只对没做过的事情感到懊悔。”

 

哈利在六楼的咖啡厅吃了简单的面和沙拉。每扇落地窗外是不同的景色。哈利的边上是一片海洋。

海洋让他感到温暖,像是黑暗,或是羊水,或者小时候住过的碗橱。

“年轻多好啊,再过几年他们就会为自己当年有多傻感到脸红了。”德拉科懒洋洋地说,只有这一瞬间的德拉科能与哈利记忆里那个金发少年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哈利点了一支烟,“是我的错觉,还是你真的比以前善良多了。”

“大概是真的,”德拉科好像在嚼口香糖,看上去愉快又心不在焉,“自从我发现——”他顿了一下,“——发现原来人是这么容易死的。”

“知道吗”,他从额头到后脑捋着头发,与年轻时相比,现在他的头发颜色更深了一些,“战争刚结束的时候,我在宅子里呆了好几个月,一步都没有走出庄园,字面意义的、一步都没有,除了父母之外没见过任何人。我不想哭哭啼啼地描述当时的心情,总之,那以后我一直觉得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了,直到去年圣诞节母亲告诉我父亲正兴致高涨地尝试自己种紫甘蓝。”

哈利没有说话,他又开口,“你看,事实上也没那么难,只要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他妈的在乎你,日子就好过多了。”

 

“德拉科,”哈利把燃到尽头的烟摁灭,他的脸被玻璃窗外晃动的海水染成蓝色和绿色,“你知道这些天我在想什么吗。”

“我一直在想,我们当初是为什么没有在一起的。”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我曾经是个胆小鬼。”德拉科坦然地说,将杯子放回去,拿起餐巾擦了擦嘴,“以为一切都很重要,以为绝望不可承受。

所以,现在我来接受你的审判了。”

 

 

后来,哈利常常会想,如果当初自己或者德拉科在六年级的时候更有勇气一点会发生什么,结果会是怎样。他一边将衣橱里的长袍连着衣架一起摘下来放进箱子里一边琢磨这件事,每种不同的可能在他脑中结成蛛网一样的未来,有些在中途戛然而止,有些阳光灿烂得像个阴谋,有些则通向更加溟溟不可知的深渊。他最终也想不出。

他清理厨房和餐厅,意识到这间房子里他所留下的痕迹少之又少。他将餐桌上的照片和蝴蝶标本放进盒子的左边,字典和其他书放进盒子的右边,毛巾卷起来塞到缝隙中,硬币、白色和绿色的药片揣到口袋里。

他将书房墙上挂的格兰芬多旗摘下来,上面金色的狮子在哈利折叠它的时候发出了不满的吼叫。

他回忆着德拉科的公寓里灰绿色的麂皮沙发和直顶到天花板的巨大黑胡桃木书柜,决定将来将它挂在卧室里。

他打开书橱下面的柜子,整理学生时代的物件,旧课本、罗恩赫敏和小天狼星寄给他的信、翅膀被折断的金色飞贼,放在最上面的是那份父亲、小天狼星、卢平(和虫尾巴)留给他的活点地图。地图上他认识的名字越来越少了,大多数时候只能通过姓氏推断这大概是谁家的孩子,战争结束后入学的新生中名叫哈利的越来越多,甚至斯莱特林都有几个小小的“哈利。他用手指摩挲着地图上标明斯莱特林长桌的小蛇徽,此刻还是上课时间,只有新的林场看守一路缓缓走过大堂,城堡的外面下着雨。

他在魔法史的课本里发现了德拉科寄给他的那只纸鹤,那张纸变得很软,线条简单的小人透过时光望着哈利。右下角写着他的名字,看上去被描了好几遍。

他将书桌抽屉里的信装到另一个文件袋里。他坐在空无一物的书桌前,他在抽屉的尽头找到了小半截铅笔。

亲爱的小天狼星,

我一直很想你。我总觉得我们仿佛刚刚才相认。

我总觉得你不过是暂时离开一会儿,马上就要回来了。我总觉得你马上就要回来了。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能再冷静一些,事情或许会变成完全不同的样子。

随着年岁增长,我越发敬佩邓布利多教授,当我们大多数人还在盲目挣扎前行的时候,他已经遥遥望见了终点,但是与此同时,这个事实又在提醒我实际上我是多么不了解他,我们认识只有六年,这被我视若珍宝的六年,不过是教授生命长度的二十分之一,若以质量论,恐怕所占的分量还要更少。

亲爱的小天狼星,你我不也是如此吗,从你告诉我真相的那个晚上开始,我的生活永远因此不一样了,即使后来你常常不能在我身边,即使再后来……任何事情都不会改变这一点。人世间的相逢是多么奇妙啊。

亲爱的小天狼星,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地听到时间的消逝,仿佛它正在我耳边呼喊、从我的手指间不断流过,一切都在不断成为过去。

我希望我的心还能跳动,在经历了一切之后、像詹姆和莉莉期望的那样,像邓布利多鼓励的那样,跳动着。

亲爱的小天狼星,我必须向前走了,还有人在等我。

亲爱的小天狼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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